邢立达:人类首次看见“新鲜”的恐龙

2017 文汇报 许琦敏

  

 “我是邢立达。你还记得我吗?”去年5月,记者的微信上突然跳出了这样一条要求加好友的信息。

 

邢立达,很出名的人物,在年轻人的科普圈里。从小喜欢恐龙,他高中时候就办起了当时国内唯一的恐龙科普网站———恐龙网。他翻译、撰写的恐龙科普书,撩起了很多人对恐龙世界的向往。

 

我还记得他吗? 当然记得。2004年,辽宁朝阳四合屯。在化石挖掘点,一个虎头虎脑的男生,说着带广东口音的普通话。当时,还是金融专业大学生的他,以古生物爱好者的身份,跟随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科考队一起出野外,在土堆里翻寻化石的认真,足以让人误以为他是哪位研究员的学生。

 

兴趣仿佛是一座矗立在邢立达命运中的灯塔,此后数年,从常州中华恐龙园科研科普部负责人,到中国地质科学院地质研究所研究恐龙,再赴加拿大阿尔伯塔大学生物科学系师从著名古生物学家菲利普·库里,取得硕士学位,他真的一步步走上了专业的道路。

 

去年6月和12月,在琥珀中发现古鸟类的翅膀、发现恐龙的尾巴,他的这两篇论文引起了媒体的轰动。全球最大的地球科学、空间科学和自然史网站地球档案最新公布的2016年全球13个最重大的化石发现中,这两个成果并列第一。作为一名青年学者,邢立达又完成了一次令人瞩目的亮相。

 

“琥珀里的发现真的主要是好玩”

 

就在今年元旦前几天,邢立达在微博上挂出“悬赏”:给我念一首诗,就可以参加抽奖送一块琥珀。

 

“念诗送琥珀,这个感觉还不错吧?”那天,一整个下午,他都在欣赏着粉丝们留下的诗,“真不懂,为什么大家都那么喜欢蜜蜡 (一类不透明的琥珀),却对纤毫毕现地保存下了远古生命的透明琥珀没什么感觉,甚至把里面宝贵的化石标本,当作杂质无情砸碎。”他想用自己的努力,改变一下这一“俗见”。

 

去年,他发表了两篇在媒体上非常轰动的文章:一篇讲的是在琥珀中找到白垩纪鸟类的翅膀———他为这个展开仅18毫米长的小翅膀起名为“天使之翼”;另一篇则是在琥珀中发现了一段恐龙的尾巴,这是人类第一次在琥珀中发现恐龙标本,也是人类第一次看见如此“新鲜”的恐龙。

 

“媒体疯了!”邢立达知道,这两个成果都很有趣,尤其是后一个,但从科学意义上说,其实并不那么重大。然而,论文在2016129日凌晨1点刚解禁,报道的巨浪立刻掀起:英国广播公司 (BBC)、美国国家地理、朝日新闻、腾讯等17家媒体把这个新闻搬上了头条。这一天,邢立达的手机不停响,几乎全都是媒体的采访。

 

因为当天下午在上海自然博物馆有一个科普讲座,邢立达前一天晚上到了上海。得知他携带了这块稀罕的琥珀,记者一大早赶去他的落脚处,亲眼看到了琥珀,还拿在手上仔细赏玩了一番。

 

“小心点,现在它可是身价不菲哦!”邢立达把琥珀从一个透明的防震盒中取出,递给记者。

 

这块小鸡蛋大小的琥珀,已经经过打磨,外表十分光洁。对着阳光,可以清晰看到一段黑色横在黄色透明的亿年松脂中。“那就是恐龙尾巴,缅甸当地的琥珀商人以为这是一段植物。”邢立达说,“看见旁边的两只蚂蚁没? 那是已经灭绝的蜂蚁。他们跟我说:‘这块不错! 蚂蚁上树!’”

 

可当邢立达看到这段“植物”时,心里却咯噔一下。他拿过来看了一下边缘,发现有敲断的痕迹,琥珀里的化石有一面露了出来。他马上追问:“其他部分在哪里?”很有可能,在刚挖掘出来的琥珀原块中,包含着更多部分的动物遗体。不过可惜的是,其他部分至今未能找到。

 

“我从来没有奢望过能在琥珀里发现白垩纪的恐龙。”他说,“但现在,它们就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才意识到,这是人类首次有机会看到更真实的恐龙。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我想推开这扇门———琥珀里的脊椎动物学。”

 

“当我把琥珀标本展示给国外同行看时,从皇家院士到助教,无不瞠目结舌。”邢立达说,过去,古生物学家只能从化石记录中了解远古生物,虽然中国辽宁等地那极为细腻的沉积岩保存了包括羽毛的印痕等丰富的细节,但琥珀中的标本却具有与生前几乎无异的细节,这无疑是古生物学家梦寐以求的素材。

 

“一定要到化石产地亲眼看看”

 

的白垩纪动植物世界。

 

尽管对于缅甸琥珀的记载,最早见于我国汉朝的文献,但对其内含物的研究历史却仅约百年。

 

缅甸琥珀中不仅有常见的昆虫和植物,还有蜥蜴、青蛙。2013年起,更高等的脊椎动物———鸟的羽毛、翅膀、脚爪开始出现在琥珀中。“我从来没想到过,体型庞大的恐龙,可以被封存在小小的琥珀中。”邢立达说,不过当发现“天使之翼”后,他和加拿大萨斯喀彻温省皇家博物馆的瑞安·麦凯勒教授不禁萌生了一个想法:当时也有体型娇小如鸟的恐龙,是否可能在琥珀中发现?

 

出产这些琥珀的,是缅甸克钦胡康河谷的德乃老矿区。胡康河谷又名野人山,克钦山区,缅语的意思就是“魔鬼居住的地方”。这片原始森林方圆五六百公里,位于缅甸最北方,与中国交界,周遭都是高耸入云的横断山脉。“琥珀矿区是克钦独立军的军费来源之一,属于军事禁区。矿区通往各城市的道路上层层关卡,管控非常严格,外国人到矿区的难度极大。”邢立达说,所以这些标本真的来之不易。

 

从那里到密支那东南的琥珀集市,要行一天的路———要先用摩托车、大象、小船等工具穿越克钦独立军的辖地,再坐7小时的车才能到。而更关键的是要得到当地军队的通过许可。不过,再困难,邢立达也要亲自到这些琥珀的产地来看看。“跑得多了,我对当地琥珀商人而言,就是‘老客’,相互之间会有信任。”邢立达说,他们会把含有自己看不懂的化石的琥珀,拿来让自己辨识。

 

促使他不停跑缅甸矿区的另一个原因,则是出于对标本的担心:琥珀造假一直是笼罩这个行业最大最深的阴影。不过,好在现在的科技手段已经可以让造假现形。比如,荧光反应、同步辐射、微CT等。

 

以前,这类含有古代生物的琥珀开采出来后,经常被无情地砸碎,只取出市场需求高的那一部分,很多可能蕴含珍贵化石的标本就这样消失。邢立达希望,他和同行的研究可以或多或少带来一些改变,让这部分地球史前“时间胶囊”能得到更多关注和保护。

 

“古生物是建立在材料基础上的学科,即使是买来的标本,也一定要去产地看看———亲眼看到埋藏环境、地质条件,对标本的理解会深入很多。”他说,从高中第一次跟着人称“中国龙王”的董枝明先生出野外开始,很多优秀的学者就对他这么说,而他现在更是笃信这一信条。

 

对古生物学家而言,出野外几乎是一门必修的功课。研究古鱼类的中科院女院士张弥曼,年轻时曾孤身一人在戈壁大漠科考一个多月,年届八旬还惦记在青藏高原探寻新的鱼类化石点;周忠和、徐星、汪筱林、朱敏等这些当今中国一流的古生物学家,直到现在仍然保持着每年出野外寻找化石标本的习惯。

 

邢立达从加拿大回国三年,几乎每年有7个月在野外。

 

遇险,这几乎就是家常便饭。就在去年年底,他去贵州毕节考察。临到结束,他和志愿者为新发现的蜥脚型类足迹盖上保护膜。那几天刚下了雨,泥土湿滑,结果邢立达脚下不知怎地一滑,

 

缅甸琥珀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其地质年代距今约9900万年前,来自白垩纪中期的诺曼森阶。它们如同时光胶囊一般,栩栩如生地保存了距今约一亿年前

 

人从3米多高的陡坡上滚了下来,肋骨处疼得话都说不出,他只好连夜飞回北京。所幸检查下来只是皮肉外伤,要不是徐星老师盯着,邢立达可能连X光片都懒得去拍。

 

说实在的,这样的遇险,对他而言,太多了。在甘肃北部无人区考察时,突然有一块石头毫无征兆地从山上飞下,砸碎了邢立达正在使用的电脑屏幕———离击中他的右胳膊,只差了1厘米。前年,他在伊朗与伊拉克交界处的野外遭遇恐怖分子,靠躲在一个墓地里才逃了出来。在加拿大的一个国家森林公园考察时,恰好遭遇雷雨天,邢立达正兴奋地在河边清洗刚挖出来的化石,一道闪电劈到离他1米远的河水里,他顿感头皮发麻……

 

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会感觉有一种责任。只要有线索,邢立达经常“说走就走”。他家里总有几个包是收拾好的,分为华南、西藏、新疆准备。他说:“我不想错过任何机会,在加拿大时,经常接到国内电话,让我去现场看看,可没法及时飞回来,遗憾太多了!这感觉好像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姑娘,被别人娶走。”

 

“我希望把路走得更踏实一些”

 

去年,邢立达拿到了中国地质大学(北京) 的博士学位,成为大学的一枚“青椒”。刚拿到教职半年,他就将发表他的 第100SCI 论 文。“离开恐龙,我都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邢立达说,无论是科普还是做研究,循着恐龙的足迹去探寻远古生命的奥秘,就像武林高手丹田中涌起的绵绵内力,推动着他在一块块化石、琥珀中,企盼一个个人生高峰体验的出现。

 

1982年出生的邢立达,今年已经35岁,然而正式科研的道路还只能算刚刚起步。现在,学校让他担任地质三班的班主任。“很多硕士和博士生都是科班出身,基础要比我扎实得多。”“我很愿意和他们分享自己的心得和经验,我说得最多的一点就是,还是应该坚持自己的爱好。”

 

从小喜欢恐龙,高一就办起了恐龙网,此后五年间,为了维护网站,他不停地翻译各种恐龙相关的科研报道。翻译多了,他开始不满足于新闻稿中的内容。

 

“一篇翻完之后,总感觉有更多的内容想知道。”慢慢地,邢立达的关注点从论文得出的结论,转移到研究方法,“好像做这样的研究也不是很难啊……为什么我不能自己试试呢? 当然,现在看来,当时自己的想法只是‘无知者无畏’,真做研究,难度还是很大的。”不过,没有那“一念之差”,或许他就永远停留在爱好者的位置上。

 

“如果可以回到从前,我希望把路走得更踏实一些。”现在,他会非常认真地告诫自己的学生,“第一篇论文一定要认真写,哪怕出于毕业的需要、课题自己不那么喜欢,都要认真写。”因为,在学术界,很多人都会关注一个学者的第一篇论文,并由此判断他的学术方向和兴趣,更会以此来评判他的品质———是否认真、踏实,值得合作、交往。

 

相对于很多学科而言,古生物只是一个相当冷门的学科,而研究恐龙的,中国只有那么十几个人。“也只有恐龙1.6亿年漫长的存在,才能够让我更深刻地去体会生命的本质。”邢立达关注的领域是恐龙足迹,相对于化石而言,足迹所承载的信息量少,研究足迹的学者也就那么两三个人。一旦进入这个领域,自然就会发现有很多事情值得去做。

 

比如,有一些民间传说中的“凤凰足迹”、“犀牛脚印”,乃至仙人手印之类,多年成为民间崇拜活动的对象,甚至被开发成旅游景点,但事实上可能就是恐龙的足迹化石。有时候,这里面还真能传递出一些重要的科学事实:有些足迹可以说明它们的主人曾经在哪些区域分布过;有些则能为厘清恐龙和古鸟类的发展历史提供线索,甚至为大陆漂移学说提供新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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